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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要从一段往事说起。回忆起伤痕累累的昨日,就仿佛打开了通往地狱的大门。
纪念碑球场起火了。尖锐的警笛回荡在空气中,高压水枪夹杂着催泪瓦斯的烟雾在乱成一团的观众席上蔓延。球场中圈,十一名河床的球员瑟缩在一起,艰难地躲避自家球迷的攻击。
这是后英雄主义的足坛,球员们随时可能由天堂坠入地狱,当他们在球场中央接受“炮火”的洗礼时,他们不再是那群被球迷们托付了希望与梦想的明星,而是钉在河床110年历史的耻辱柱上的罪人。
这一天是河床球迷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2011年6月27日,在输掉保级附加赛之后,110年来荣誉等身的河床首次降级阿根廷乙级联赛。随着主队的陨落,球迷的自我认同感瞬时分崩离析。他们化身暴徒,球场里里外外都被占领了,2000名防暴警察被紧急抽调到纪念碑球场,混乱中一共89名球迷受伤,据报道有1人死亡。 升降级附加赛结束后的河床球员 这个日子的象征意义已经超过了它本身。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地媒体的话来说,这一天是一个污点,是原罪,是对球队身份的一种折辱。用宗教学的术语来讲,这是堕落。1940年代那支叱咤风云的“火车头”——因攻势足球和“伪九号”的发明而名满天下的那支河床,正站在时间之河的对岸,与2011年这支降级的河床中间隔着滔天巨浪。
阴影久久笼罩于纪念碑球场上空,如幽灵一般如影随形,渗透进这个俱乐部的每处细节,掩盖它一度清白无瑕的过往。
在努涅兹——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富人区、河床俱乐部的根据地,球迷走在街上,发现路边的墙上一夜之间出现了新的涂鸦。有的涂鸦张牙舞爪地画着“RiBer”几个字,那是博卡球迷的杰作,他们用代表乙级联赛的“B”替换了“River”中的V。一不做二不休的博卡球迷甚至把他们的“杰作”留在了纪念碑球场,当河床球迷赶到时,连俱乐部的标志都已经遭了秧——原来的C.A.R.P(Club Atlético River Plate)被涂掉了,取而代之的是C.A.P.B——Club Atlético Primera B。
为了给河床球迷雪上加霜,博卡球迷向他们的邮箱里发送阿根廷的分区地图,提醒这些人,他们的主队以后就要和一些来自偏远之地的无名球队交战了。
最糟糕的永远在后头。在一场杯赛上,河床与博卡再度狭路相逢。看台上的球迷们剑拔弩张之时,球场上空传来了一阵嗡嗡作响的马达声。球员们抬头一看,一架遥控飞机在他们头上盘旋,博卡球迷把一床白色的被单裁成条幅的形状绑在飞机上。再凑近一点,他们看见被单上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大红色的“B”。这架飞机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在河床的球员和球迷头上飞来飞去。过了一会儿他们注意到,看台上的博卡球迷也披上了同样的床单,一眼望去,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无尽的大红色“B”,河床无处藏身。
这对河床球迷无疑是一重又一重的打击。根据阿根廷心理协会的报告,那阵子寻求心理治疗的河床球迷激增,服用抗抑郁处方药的人也越来越多。后来这一现象被称为“降级综合征”,与情感危机类似。而对河床的支持者来说,降级事件就像一道横亘在过去与现在之间的深渊,那是他们心灵世界的幻灭,关于荣誉与成功的梦想似乎已经画上了句号。 *** 从过去的噩梦中醒来,现在已经是2015年的7月,降级事件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冬日,河床的支持者们聚集在了纪念碑球场的门外。他们站在这里,彼此间传递着热咖啡,没有人因为寒冷而退缩。他们在等待着一场期盼已久加冕仪式,一场昭示着河床回归昔日荣耀的仪式。
球场深处,一场签约发布会正在举行。一个小个子球员走上前来,他的面孔还是旧日年轻的模样,然而他的眼神已经饱经风霜——他略带紧张地向粉丝们挥了挥手,回应他的是如潮水般的呐喊:“萨维奥——拉!萨维奥——拉!”
这就是哈维尔-萨维奥拉,敏捷如豹的射手,河床球迷心中的白月光。那一年,十九岁的他长着一张娃娃脸,穿着河床的球衣,在球场上行如鬼魅。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萨维奥拉回来了,然而河床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河床,萨维奥拉也不再是当年的萨维奥拉。
三十三岁的他已经褪去了那一身代表着年轻与活力的光环。和马拉多纳一样,萨维奥拉十八岁就拿到了阿根廷国内的金靴。2001年,他离开河床,登陆欧洲,等待他的却不是无限风光。他一次又一次地触礁,为了得到上场踢球的机会,在俱乐部与俱乐部之间辗转。
河床则在2012年重回阿甲,2014年击败博卡,再次夺回了联赛冠军的奖杯。然而那座名为“过去”的大山依旧沉沉压在河床肩头,他们失去了那种由内而外的自信。因此,俱乐部新一任的主席鲁道夫-多诺弗里奥认为他有必要做一件前人们从来没做过的事情:向球迷和媒体阐释他的决策。
是过往的斑斑败绩,让河床与萨维奥拉执着于寻回彼此。
河床与萨维奥拉都幻想着重回那个没有失败,没有沧桑的过去。萨维奥拉渴望能在纪念碑球场重振昨日的风采,河床与河床的支持者已经把他当作家人来看待。他一次又一次地对媒体说他要“变回那个年轻的自己”,就仿佛那个十九岁的萨维奥拉依旧站在球场上,从球员通道走出来就能看到他。
萨维奥拉的回归也让河床见到了旧日那个不知降级为何物的自己——九十年代末的自己。1996年,萨维奥拉还是如风少年;河床捧得南美解放者杯,一时间风光无两,处处蒸蒸日上。如此看来,河床买回萨维奥拉,似乎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幻想,就仿佛可以跨越降级的深渊,无视十几年的人事变迁,用这根名为萨维奥拉的线,将1998年的美好与2015年的当下缝在一起。
但是,实事求是地说,从足球层面来看,萨维奥拉的签约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的河床主打防守反击的4-4-2阵型,阵中有速度型前锋、乌拉圭人罗德里戈-莫拉搭档射手特奥菲洛-古铁雷斯;而在几个月前球队打的是4-3-2-1阵型,队内的头号射手古铁雷斯作为单箭头被顶在最前端。
总之,萨维奥拉取代莫拉的机会微乎其微。第一个原因是萨维奥拉已经没有了招牌式的速度,其次是他的职业态度臭名远扬,否则维罗纳不会把他放在替补席长达一赛季,而用青训球员来代替他。马塞洛-加拉多治军严厉,萨维奥拉的前景十分渺茫。
第三个原因是,此前河床已经签下了一位“新萨维奥拉”来与莫拉竞争首发位置。比乌德斯来自土超的卡塞姆帕沙,加拉多执教乌拉圭民族的时候,他曾是后者麾下一员。比乌德斯被称作是“Craque”,南美人用这个词来形容球场上的魔术师。
然而,为了追忆往昔的峥嵘岁月,被列入河床的转会计划之中的旧将不只萨维奥拉一人。俱乐部接着又签下了路易斯-冈萨雷斯,他在2002年至2005年间效力河床,作为一名中场大师,他刚刚从欧洲载誉归来,他在波尔图和马赛都留下了成功的足迹。34岁的冈萨雷斯之前在卡塔尔星联赛的赖扬俱乐部过了一段挣扎的日子,他已经很久没有上场比赛了。而且要他适应加拉多的双前锋踢法也很不现实,因为在加拉多的部署之下,现任的两位中场——克兰尼维特和庞西奥需要与对手的后卫进行激烈的逼抢。
赛季初河床还签下了传奇球员、三十五岁的巴勃罗-艾马尔。他作为替补出现在球队的大名单二十余次,上场的时间却只有区区18分钟。
把艾马尔和冈萨雷斯按在板凳上的是从班菲尔德转会而来的尼古拉斯-贝托洛,他只有29岁,是全阿甲最好的进攻组织者之一。
如果将这些转会操作视为多诺弗里奥的复兴大业的必经之路,那就说得通了。在前任主席达尼埃-帕萨雷治下,河床每况愈下,并终于走向了降级。接过了帕萨雷留下的这个烂摊子时,多诺弗里奥承诺过他会让俱乐部起死回生,让纪念碑球场再度成为梦幻的天堂。
他的战略分为两步走:第一部分如我们所见,回购了一批俱乐部的传奇球员;第二部分则更加清晰明确:短期内带领球队赢下南美解放者杯。对南美足球来说,这座奖杯的分量等同于欧冠之于欧洲足球。
上任之后的第一次公开讲话,多诺弗里奥就向球队的支持者们强调:不要再幻想着降级的污点哪天能够从俱乐部的历史中一笔勾销。比起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粉饰太平,河床更应该振作起来,赢得更多荣誉。总有一天,高峰会取代低谷。这是多诺弗里奥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事——用一个新的理想来取代原先痴人说梦一般的空谈。
多诺弗里奥说到做到:2015年的河床面目一新,历史翻开了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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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乙度过了一个赛季之后重返阿甲,又从博卡手里抢回了联赛冠军的奖杯,对河床来说这些还不够,河床渴望赢得更多,直到它用荣耀彻底抚平2011年的伤痕。它把目标对准了一项更高的荣誉:南美解放者杯。
一如皇家马德里的十冠之心,河床对解放者杯也有着别样的执着。对美洲球队来说,赢下这座奖杯意味着国际上的认可。如果说阿甲联赛的冠军仍不足以驳倒国内对手质疑,毕竟他们会用对手贿赂裁判或者足坛的制度腐败来为自己开脱,那么国际裁判会让南美解放者杯成为一个足够公平的平台。如果在这里击败所有南美劲旅,捧得奖杯,“吵闹的邻居”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是,事实上110年来河床夺冠的次数只有两次,这个数据与独立队的7次、博卡青年的6次、拉普拉塔大学生的4次相形见绌。纸面实力分明不弱,却总是过不了淘汰赛这一关,因此河床过去一直背负着大赛软脚虾的骂名,被竞争对手们嘲讽为“弱鸡”。
现在的河床不一样,就好像有什么神秘的力量,一些来自过去的召唤, 将河床带到了南美足球的顶端。
它先是在十六强赛上艰难地战胜了博卡,又在八强赛上把巴西劲旅克鲁塞罗送回了家。打进了半决赛,河床彻底扔掉了背上那口大锅,夺得冠军奖杯似乎已经是大势所趋——
首先,我们不得不感叹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1996年的解放者杯决赛,作为河床的核心带领球队夺冠的,正是加拉多。那边厢阿根廷媒体开始造势,《号角报》和《奥莱报》的头版都刊出了当年加拉多高举冠军奖杯的照片,他们打出了一行大字:“2015,再来一次?”另外,这赛季河床的球衣,正是夺冠赛季的球衣的复刻版本。科学也罢,迷信也罢,足球是圆的,这话一点也不假。
第二,2015年的这支河床的阵容能够与历史上的最佳阵容相媲美。加拉多打造的这支球队,出击抑或退守、短传抑或长传、灵活换位抑或坚守阵地,球员们无所不能。在球场上,这支队伍能够在多种打法之间自由切换。赛季初的几个月,他们参考了自巴萨流行起来的4-3-1-2阵型,将马蒂亚斯-克拉尼维特安排在后方,而最近球队又开始试验一个完全相反的阵型,打起了西蒙尼在马竞使用的防守反击4-4-2。
最近他们追平了由四十年代那支“火车头”保持的连续不败纪录,超过了30场比赛保持不败。媒体们将这支新河床形容为火车头二代,而塞巴斯蒂安-德里乌西和阿里埃尔-罗哈斯也被拿来与“火车头”的安赫尔-拉布鲁纳和胡安-卡洛斯-穆尼奥斯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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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床勇夺2015年南美解放者杯冠军
在足球记者的笔下,有一个词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以河床为主题的文章里——“如梦似幻”。 加拉多发现,这种梦幻般的感觉已经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谈到这个赛季,他表示他正活在自己所经历过的最美妙的梦境里。走进这家俱乐部,就如同穿越一段沉甸甸的历史;而当下的河床,也会成为未来人们津津乐道的一段传奇。
现在获得的荣耀会成为四年前那次降级的一个新的注脚,因为在河床的支持者们眼中,2011年6月27日,这个日期不再意味着苦涩与黑暗——没有经历过痛苦,就没有河床的浴火重生。
2015年6月27日,距离河床降级已经过去了四年。通常,每年的这一天,博卡球迷总是会在他们的大本营举办庆祝活动,然而今年,来自努涅兹的河床球迷也参加了进来。接连赢下雷科帕杯和俱乐部杯之后,河床终于翻身了,它开始走上坡路,而博卡却日渐萎靡。
就连老天也站在河床这边,半决赛上河床的对手是来自乌拉圭的鱼腩瓜拉尼,这场比赛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接下来便是决赛了。
河床官方的说法是,俱乐部是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的。但是这四年的复兴路,也验证了一句话: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最终,他们走出了梦魇,一头扎进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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