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死的埃及足球：倘若无人喝彩，我该为谁而战？
当你走到90号路（Road 90），几乎立即就会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你会发现路面宽广，车道经过喷漆，还铺着柏油。几公里外，一道炫目白光从当地最有名的购物中心顶部的电子广告牌射出，它穿过街面，在接触到马路对面的豪宅后向四方扩散。与这座城市的绝大部分地区不同，在斋月夜10点过后，90号路不会交通拥堵。这里似乎也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混乱。这是因为90号路是位于开罗东南部某地的中轴线，叫做“新开罗(New Cairo，或称开罗新区)”，是整个城市最富裕的地区之一。许多银行总部设在新开罗，政府高官和商人在这里居住，埃及最顶尖的两所大学及其他一些名校也在这里。新开罗建成于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不像马迪、赫里奥波里斯和扎马莱克等开罗其他街区那样拥有十九世纪的建筑，但对当地富人阶层来说，新开罗逐渐成了他们首选的定居地。
新开罗的每一条街道、每个小巷和家庭都散发出全球化的气息。在一所正在建造的房子内，一位名叫“曼苏尔”（Mansour）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塑料椅上，通过当地体育电视台观看埃及足球比赛的片段。由于工作的缘故，这儿就像曼苏尔的家，每天他都会在昏黄灯光下盯着一个破旧的电视屏幕，观看埃及联赛的绝大部分比赛。
曼苏尔在新开罗的一个建筑工地工作，时至今日，像他这样对本国联赛感兴趣的埃及人已经非常少见——绝大多数球迷只关心阿尔阿赫利（Al Ahly）和扎马莱克（Zamalek）。埃及阿尔阿赫利的主场狂热球迷
过去几年，与许多埃及人为了寻求更好的生活搬家到新开罗等富裕地区相仿，埃及球迷对足球的关注重心也从本国联赛变成了欧洲联赛。但这种变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埃及联赛的竞争性相对较差，球迷从2012年开始无法总能自由入场观赛，许多俱乐部球迷数量不多，由国家或企业拥有……这些原因导致埃及球迷对本国联赛的热情逐渐消磨殆尽。
曼苏尔点燃一根烟，将脚搭在身前的塑料椅子上，然后调低电视音量。当被问到埃及联赛的情况时，曼苏尔眼睛一亮，似乎回忆起了当初的“黄金年代”——在那个年代，足球俱乐部代表的是球迷，而非公司。
“你知道，过去不是像这样的。”曼苏尔拨弄着胡子说道，“在当时，几乎每支球队都代表着球迷，而不是某个组织。”他略作停顿，用一块餐巾纸擦拭秃头上的汗水，紧接着继续谴责他所说的“埃及足球的癌症。”
“我们现在有军队拥有的球队、警察拥有的球队、私人拥有的球队，以及国有企业管理、属于国家的球队。除了阿尔阿赫利和扎马莱克之外，那些有一定球迷基础的俱乐部都很穷，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都降级到了低级别联赛。”
在笔者询问细节之前，曼苏尔用食指指了指老旧的电视屏幕，脸上浮现一丝讽刺性的微笑，然后沉默了一会儿。在那一刻，当地体育频道正播放Entag El-Harby和Tala’a El Gaish的一场比赛的精彩画面。
2009-10赛季至今，Entag El-Harby是埃及超级联赛的常客，由埃及军工生产部所拥有。Tala’a El Gaish从2004-05赛季到现在征战埃超，该队由埃及国防部控制。两支球队都属于政府且位于开罗，但在开罗，阿尔阿赫利和扎马莱克球迷数量最多，同时也是埃及足球历史上最成功的两家俱乐部。
听上去或许有些荒唐，在2016-17赛季埃超联赛，18支球队中只有8支有球迷基础。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从某种意义上讲，“幽灵球队”（译注：指球迷人数不多的球队）数量之所以突然增长，应归因于阿拉伯承包商俱乐部（Arab Contractors）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的崛起。该俱乐部成立于1973年，在1977-78赛季升入埃及顶级联赛，过去多年培养了萨拉赫、埃尔内尼等球星。如今在英超两强效力的萨拉赫、埃尔内尼都是阿拉伯承包商俱乐部走出的球员
1983年，阿拉伯承包商成为埃超历史上第7支赢得联赛冠军的球队，还曾连续两年（译注：1982年和1983年）成为非洲优胜者杯冠军。
在当时，许多因素促成了阿拉伯承包商俱乐部在埃及国内联赛竞争中占据优势，包括更精明的管理、拥有私人体育场馆、青训人才井喷等。此外，他们还拥有曾被评选为非洲年度最佳球员的卡里姆-阿卜杜-拉扎克（Karim Abdul Razak），以及非洲足球史上最伟大的守门员之一约瑟夫-安托瓦内-贝尔（Joseph Antoine Bell）等球星。
阿拉伯承包商并非孤例。由于对如何成立一家俱乐部没有任何明确限制，埃及国内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球队。这些球队要么属于国有，要么就是私人所有的球队，但他们有两个共同点：他们有充裕的资金支持，却没有培养球迷的潜力——原因是在绝大部分球队所在的城市，许多历史悠久的俱乐部早已扎根。
这些新球队对埃及国内联赛的版图造成冲击，到二十一世纪前十年中期，埃超联赛几乎改头换面。幽灵球队之所以在埃超联赛长期占据一席之地，既是因为他们资金充裕，也与绝大部分传统埃及球队的管理方式有关。
传统埃及俱乐部四年进行一次主席和董事会换届选举。在政府和企业拥有的球队，资金来自国家财政或企业收入，但绝大部分拥有球迷基础的俱乐部需要通过更为传统的方式，例如卖比赛门票、球队周边商品来赚钱，或者寻找一位不计回报为俱乐部砸钱的主席。
更糟的是埃及俱乐部基础设施陈旧，并且自2012年以来，比赛门票收入不复存在……除了两三座球场之外，埃超联赛的绝大多数球场都由政府拥有，所以球队需要花钱才能使用它们。
“在埃及，传统俱乐部步其他球队的后尘只是个时间问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曼苏尔双眼盯着地板说，“Ismaily（经常被人们称为埃及足球第三大巨头）也要步后尘了，所有球队都会。埃及国内联赛不再属于球迷，我们必须有心理准备。”
这时我才意识到，埃及国内联赛正走向深渊，并且很难再回头。当说到他认为Ismaily将在不久后的未来降入第二级别联赛时，曼苏尔语调忧郁。曼苏尔是阿尔阿赫利的一名铁杆球迷，曾险些遭到Ismaily球迷殴打，但他不仅仅对Ismaily俱乐部的未来感到担忧，还对埃及国内足球的现状失望透顶。
在埃及，某些经营足球俱乐部的企业动机可疑，似乎总是以非常反传统的方式做生意。
Dakhleya是埃及内政部拥有的一家俱乐部，他们的运作方式就像埃及国有俱乐部的一个缩影。每当赛季结束，Dakhleya都会将一批球员卖给联赛对手——就好比一名少年为了购买一台游戏机，将家中的庭院出售。2013-14赛季至今，这家俱乐部已经向埃超联赛排名前五的球队出售了多达11名球员。
2013-14赛季，埃及警察部门拥有的另一家俱乐部Ittihad El-Shorta也做过类似的事情。Shorta在此前一个赛季距离跻身季后赛只差一场胜利，却决定将四名关键球员卖给扎马莱克——Shorta为此付出惨痛代价，在2015-16赛季后降级……但问题仍然存在：钱去哪儿了？为什么球员转会收入很少被用于重建球队？他们究竟是否希望与其他球队竞争，抑或只是想从足球市场获利？另一方面，埃及国有俱乐部可以获得公共资金，拥有球迷基础的俱乐部却资源微薄，这也不公平。在2011年，为了抗议某些政府拥有的俱乐部将纳税人的钱用于投资足球，律师Amr Abdel-Hady曾提起诉讼，但未能成功。
问题不仅仅在于有俱乐部接受公共资金资助，或者某个部门将公款用于投资多支球队。在埃及，男性被强制服兵役，但令人吃惊的是，某些球员会通过为部队拥有的俱乐部Tala’a El-Gaish效力来履行兵役义务。扎马莱克中场组织者Ayma Hefny就是个典型例子。2011年1月份，他为了服役从Misr El-Maqassa转投El-Gaish……那次转会与足球无关，球员仅仅是为了履行强制性的兵役，却完全摧毁了这项运动的定义。
埃及足球之所以陷入困境，另一个原因是国有和企业拥有的俱乐部不愿改变，而这对那些拥有球迷基础的俱乐部以及整个联赛都造成了伤害。
一个重要例子与埃超联赛的职业化进程有关。在过去，虽然非洲足球协会多次警告埃及足协，要求埃及足协推动埃超联赛变得职业化，但由于阿尔阿赫利和扎马莱克缺席非洲足协组织的赛事，非洲足协或许会对埃及球队采取行动。
问题是在奥威尔式（译注：Orwellian，因作家乔治-奥威尔得名，指在高压统治或是集权管理之下，失去人性的社会特征）的埃及足球世界，只有那些拥有许多球迷的球队才希望联赛变得职业化。首先，职业联赛将为私人投资注入传统俱乐部打开门槛，拥有悠久历史和庞大球迷基数的俱乐部将很可能吸引更多投资，因为他们能够组织更多与球迷相关的活动。
其次，职业联赛架构还会对参加埃及国内顶级联赛的政府附属俱乐部数量构成限制，每个政府机构最多只能有一支球队参加。这立即会对埃超的某些球队造成致命打击。举例来说，埃及石油部目前拥有两支埃超球队，但如果埃及联赛采用职业化架构，两支球队中就只能有一支参与竞争，另一支很可能不得不退出。
2016年初，埃及足协官员Mahmoud El-Shamy曾明确表示，在职业联盟的监管下，政府和企业拥有的俱乐部将不可能获得许可证。这也是为什么每当有人提及举办职业联赛的可能性，相关讨论几乎立即就会终止。但这不是唯一一个在提出后立即被叫停的议题——关于埃及联赛是否重新允许球迷入场的讨论，也没有任何进展。
“你看，没有球迷入场让他们开心。”曼苏尔在被问到对这个话题的看法时坚定地说，“2012年前，当这些没有多少球迷的球队到开罗、亚历山大港或伊斯梅利亚等地方踢比赛时，对方的主场总是爆满。现在呢？看台完全是空的，主场球队几乎没有任何优势。所以他们为什么想让球迷回来？”扎马莱克主场的狂热球迷
（译注：2012年2月1日，埃及东北部塞得港一座足球场爆发了大规模的球迷骚乱，结果造成74人死亡及上千人受伤。在那场事故后，埃及足协宣布为了安全原因，联赛将禁止球迷入场。）对于全世界的足球俱乐部来说，球迷支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在埃及，警方总是对阿尔阿赫利和扎马莱克球迷抱有偏见；两家俱乐部的董事会都不欢迎大规模的球迷组织，而对于允许球迷重新入场的提议，政府附属俱乐部总是从中阻挠。
在2015年12月，10家埃及俱乐部（都由企业拥有）甚至拒绝讨论是否让球迷重新进入球场的话题。他们不愿让球迷回归，这意味着在埃及国内联赛，各俱乐部之间存在无法弥合的分歧。而这也是导致埃及联赛长期停滞不前的一个原因。
但我始终想问一个问题：如果一座球场没有球迷，那些球员为谁踢球？是的，他们也许希望为自己而踢球，但他们看不到关心球队的人。如果塞缪尔-贝克特在写话剧《等待戈多》之前知道不会有多少人看他的剧本，他是否还会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撰写？如果表演话剧的演员们认为不会有人真正关心他们的表演，是否仍会努力？如果剧中的流浪汉弗拉季米尔和爱斯特拉冈知道戈多永远不会出现，他俩还会在同一个地方长时间等待吗？当然不会。
如果我事先知道没有多少人会读这篇文章，我也不会为了它花如此多的精力。现在的埃及足球赛往往是这样的场面
即便球迷不在球场，当一名球员想到有数万甚至数十万球迷在观看比赛，为他加油喝彩时，他就会充满动力。然而在埃及，拥有球迷基础的俱乐部被边缘化是足球运动的一种倒退，与现代足球的发展趋势背道而驰......对足球俱乐部来说，出色的管理与运作固然重要，但如果缺少球迷（就像本文描述的几家俱乐部那样），那么一切都将是空谈。
从过去、现在到未来，足球运动永远因球迷而存在。就像曼苏尔所说：“如果一个联赛的基础不合理，那么它本身也是不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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